序
世间有这样一种人,眼是醒着的,手脚却甘愿被缚了。眼前分明是一条可走的路,泥泞也罢,坎坷也罢,终究是路。他却不走,只在路口坐下,用些虚渺的丝线,为自己结一个自缢的茧。这丝线,名目是繁多的,或是“天命”,或是“大道”,或是旁人听不懂的、金光闪闪的苦衷。日子久了,他自己也信了这茧便是宫殿,那缚身的丝,倒成了华美的袍服,风一吹,还飘飘然有神仙的姿态了。
然而风终归要停的,停在那再迈不动步的槛前。茧里的人,便只好将耳朵也塞起来,眼睛也眯得细些,更精心地将那茧加厚一层。茧外的天地,于是越发远了,淡了,终于成了他嘴里一个不屑的、甚或是有害的传说。他就在这自造的牢笼里,得了大自由,享了大安宁,俨然成了自身疆土里无灾无难的君王。
你看他端坐的姿势,是何等的庄严。只是那庄严的底座下,无一处不是怯懦的砖,与自欺的泥。他大约也知道的,只是头既已点下,便再没有抬起来的勇气了。
一、茅风灌顶修仙道,三百文俸作仙资
哨所其实就在旱厕边上。
这地方叫“断风口”,名字听着气吞山河,实际上是个鸟不拉屎的穷乡僻壤。每逢西北风倒灌,隔壁那有着五十年历史的积年老茅坑,便会热情地向哨所里输送着发酵醇厚的“人间烟火气”。
陆三两就住在这里。
他给自己封了个号,叫“陆地剑仙”。虽然他手里那柄所谓的“飞剑”,不过是一根用来捅炉灰的生锈铁条;虽然他所谓的“镇守”,不过是替县衙看管那几堆早就发霉的陈粮。
每月的军饷只有三百文,少得可怜。这点钱,在长安城连给花魁提鞋都不够,但在陆三两眼里,这是国家给他的“供奉”。
“你这就叫温水煮青蛙,早晚烂在这泥坑里。”
好友赵四来找他喝酒时,总是恨铁不成钢地骂他。赵四是个清醒人,看着陆三两裹着破棉袄,就着几粒茴香豆喝兑了水的劣酒,眼里满是怜悯。
“老陆,跟我走吧。长安遍地是黄金,凭咱俩的力气,哪怕去码头扛包,也比守着这破茅坑强。”
陆三两听了,总是高深莫测地摆摆手,那只端着破碗的手微微颤抖,不知是冻的,还是激动的。
“燕雀安知鸿鹄之志?”陆三两眯起眼,指着窗外那片荒芜的戈壁,“你以为我是在看大门?错!大错特错!”
他猛地站起身,锈铁条在空中划过一道歪歪扭扭的弧线。
“此地乃‘绝天煞位’!如今虽是废弃哨站,但据《太上感应篇》...哦不,据我夜观天象,未来魔界大军入侵人间,此地乃必经之咽喉!我若走了,谁来挡这千万魔兵?待到那时,我一剑开天门,斩魔三千,圣上定会赦封我为‘镇魔大将军’。这份荣耀,岂是长安城的铜臭能比的?”
赵四看着他,像看一个傻子。
其实陆三两并不练剑。那根铁条除了捅炉子,唯一的用途就是被他夹在腋下装样子。漫漫长夜,他也不巡逻,只是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,翻看那几本早就被翻烂了的修仙话本。书里的主角哪怕是废柴也能逆天改命,这让陆三两觉得,自己现在的落魄,不过是“天将降大任”前的“苦其心志”。
二、长安金帛惊尘梦,青云孤脉待传人
日子像那茅坑里的苍蝇,赶不走,嗡嗡乱叫。
一晃三年。赵四在长安发了迹,穿金戴银地回来省亲,特意又拐到了哨所。
陆三两还是老样子,只是发际线退守得更深了,眼角的皱纹里夹着没洗净的煤灰。
“老陆,真的,跟我走吧。”赵四这次是认真的,“我在长安开了间镖局,缺个副手。这破工作,辞了吧。”
陆三两看着赵四身上光鲜的绸缎,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他那所谓的“道心”动摇了。这哨所的破窗户挡不住寒风,那三百文钱也买不起像样的酒肉。他确实想走,想逃离这个充满屎尿味的地方。
但是,辞职之后呢?万一在长安混不下去呢?万一被人看不起呢?在这里,他好歹是个“官差”,是个“镇守者”。
恐惧像一条湿冷的蛇,缠住了他的脚踝。
于是,他叹了口气,露出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情:“赵兄,非我不愿,实乃师门不幸。”
“师门?”赵四一愣。
“对,我乃‘青云门’第九十八代单传弟子(这门派是他昨晚刚在书里看到的)。如今师门凋零,我若离去,这道统便断了。我需寻得一有缘人,传我衣钵,方可离去。”
陆三两心想,这鸟不拉屎的地方,鬼才会来接班。这就有了无限期的借口。
赵四略有所思,没再劝,只是叹了口气。“陆兄,人各有志。你再想想,过几日我再来看你。”他摆了摆手,衣袖在带着茅坑酸腐气的风里晃了晃,转身走了。
三、逆天解厄需符篆,四十九日画虚空
日子又恢复了老样子,被风刮着,被臭味泡着。
或者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他的装腔作势,没过几日,县衙居然真的派人来了。
来的是个愣头青,也是个穷苦出身,因为得罪了上司被发配到这儿。年轻人背着行囊,一脸稚气地站在哨所门口:“前辈,我来接班了。”
陆三两看着这个年轻人,像是看见了讨债的鬼。一种说不清的预感在心底发烫。正琢磨着,院外忽然传来马蹄声。
赵四翻身下马,满面笑意地推门进来:“嗨呀,陆兄喜讯呀!你且速速收拾行李,我俩明日就启程,去长安!”
陆三两的喉结艰难地动了动,脑海里一片空白。那点被风吹散的自尊,忽然又想重新糊起来。
陆三两开始在哨所里来回踱步,额头上渗出冷汗。
“咳咳,”陆三两停下脚步,面色凝重地看向年轻人,“小兄弟,你来得不巧。”
“怎么了前辈?”
“我曾向天道立誓,誓死镇守此地。若要离去,需逆天改命,解除誓言。”陆三两神神叨叨地从床底下掏出一沓发黄的草纸,“我需做满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,画下九九八十一道‘解誓符’,待到阴阳调和,方可自由身。你且在旁护法,切勿打扰。”
年轻人信以为真,对他肃然起敬。赵四在一旁看着,表情复杂,想笑又笑不出来。
接下来的四十九天,陆三两并没有画什么符。他只是在草纸上胡乱涂鸦,更多的时候,是盯着墙角的蜘蛛网发呆。他在拖延,他在祈祷赵四把这事儿忘了,或者世界真的毁灭,魔界大军赶紧打过来吧,只要能让他不用走出这个门。
四、霉粮承旨安天命,不赴长安续剑缘
四十九天的期限,终究还是到了。
清晨的阳光刺破了哨所的破窗纸。赵四驾着马车,如约而至。
“老陆!四十九天到了!车在外面,咱们走!”赵四的声音充满了喜气,他是真心想拉兄弟一把。
那个接班的年轻人也背好了行囊,恭敬地站在一旁,等着送别这位“高人”。
陆三两坐在那堆粮袋上,屁股底下像是生了根。
他看着门外明媚得有些刺眼的阳光,又看了看手里那根生锈的“飞剑”。长安很远,竞争很激烈,听说那里的人不读修仙小说,只认银子。
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破棉衣,又瞅了瞅门外赵四身上的绸子,再望了望室内这呆了五年的粮仓。
赵四冲进屋:“老陆?走啊!发什么愣?”
陆三两缓缓抬起头,脸上露出一种悲壮而又神圣的表情。他的手里,紧紧攥着两块硬得像石头的发霉面饼
“赵兄,我……怕是走不了了。”
“又怎么了?!”赵四急了。
陆三两颤颤巍巍地举起那两块绿毛斑斑的面饼,声音哽咽,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:
“就在方才,我接到了……圣上的密旨。”
他指了指虚空,那是只有他能看到的“天庭”。
“圣上降下法旨,说这哨所里最后这两块军粮,乃是国之精魄,如果不吃完,便是暴殄天物,有伤国运。”
陆三两咬了一口那硬得崩牙的霉饼,腐败的酸苦味在嘴里炸开,他却吃得像是在品尝王母娘娘的蟠桃。
他含糊不清,却又义正言辞地说道:
“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圣上命我务必把这最后几口军饷领了再走。赵兄,皇命难违啊!这饼太硬,我怕是……还得再啃上个三年五载。”
赵四愣在原地,看着满嘴霉渣的陆三两,那眼神从愤怒变成了彻底的死寂。
风从破窗吹进来,卷着隔壁茅坑的味道,在这狭小的哨所里盘旋不去。陆三两闭上眼,用力咀嚼着,仿佛在咀嚼他那永远不会醒来的梦。
后记
有旧相识,是十数年了的,教人颇有些话想说。他整日守着一件只能混个肚圆的活计,光阴便这么一寸一寸地磨去了。我见着不忍,也曾为他指点些旁的活路,那路上或许有风霜,但总不至于饿死的。他却只是摇头,仿佛那“指点”倒成了害他的毒药。每提一处,他便能寻出一个绝妙的缘故来推托,那理由一个个地立着,像纸糊的盾牌,光鲜是光鲜的,却经不起半点实在的风雨。
这教我想起乡间的一种人,宁愿守着漏雨的破屋,也不肯挪到邻家那虽也简陋、却好歹能遮风挡雨的窝棚里去。问他,便说惯了,又说那屋里梁上有祖宗的魂灵,又说屋外的野狗凶——总之是不能动的。其实呢,大约是怕一动,连这“漏雨的安稳”也没了,倒要真去面对那无遮无拦的旷野。于是便拿种种的话,先将自己说服了,竟把那破屋住出了金銮殿的气派,将那一角的安稳,看作了一世的江山。
呜呼,人终于是极容易被自己说服的。只要那理由听着体面,哪怕是蜷在粪坑里,也竟能咂摸出些修炼的“仙气”来。所仗恃的,也无非是几句连自己都信的谎,横在胸口,当作护心的甲胄罢了。只是这甲胄,终究是薄纸一层,挡不得真的寒,也抵不得真的饿,单是哄着自己,在温吞的泥淖里,再做一场不愿醒来的梦罢了。